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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应是佳人春梦里】01花光春色两平分 花有清香月有阴

“轻移莲步高楼下,见花光月色两平分,花有清香月有阴……”兆荣里下午四点钟光景,窗外是西式敞篷马车轧过木板路面咣咣吱吱的声响,石库门楼里是鸨娘在堂间按局票点人头,分拨龟奴背雏妓出局哇哇啦啦的喧闹。今朝香卿、文玉、锦春起身就没接着一张票,不过鸨娘一反往常,居然对三姐妹喜笑颜开。香卿嘴快问一声,姆妈递来张花笺,讲大客人包下了。文玉凑来看,认出花笺是怡情别院旧物,如今能写这张纸来的,只能是都督府。怡情别院田素云押中宝货,高飞都督府,四马路无人不眼红。可锦春是怡情别院调头过来的,晓得底细,所以边弹边唱时眼睛在客座里乱瞄,实在瞧不懂这阵仗,一错手,刺耳一声,崩断了琵琶弦。

烟榻之上是三人,俩男的吞云吐雾,女人盘腿打烟泡伺候着。满天烟气里,锦春瞧小云横眼看人,嘴撇得只差声“猪猡胚”没骂出口了。锦春心头一跳:小云明明是跟高大都督走的,不是如今的赵都督。可这赵都督又是高大都督扶上去的,难不成小云贪图姓高的那点斯文美色,眼盲心瞎相错人,被反手卖脱了,岂不罪过煞?

“彪老三,侬要抽么换好点的烟,呛煞个人了!”锦春让断弦割得手疼,那边听田素云下榻来,要拉她出门,“锦春呀锦春,我当兆荣里姆妈蛮疼侬的,疼到连把好琴都不给?白浪费一副酥人骨头的好嗓子。走!我同侬讨副好弦子去!”

“是,我是没讨长三小先生欢喜的本事,可哪讲也是女人家自愿送我的。彪三爷讲义气,个么马上就来兄弟同喜了,如盛侬讲是伐?”彪形大汉猛立起身,震得烟几一阵晃动,孔大彪横肉乱颤,粗声粗气地吼,全然没见赵如盛脸越来越黑。

“呸!野鸡窝的烟吧?一股子骚味!”赵如盛翻身起来,啐掉不当心吸到的烟渣。松松黑青色军装,抽下皮带猛抽落烟几上的瓶罐物事,阴阳怪气地喝田素云回来,“嫌呛了?那你倒是让我尝尝长三的味道?”

赵如盛者,新任南派军驻沪都督。这叫声赵都督,实则上任将满半年。赵都督其人,生得是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极为中规中矩,再说露骨些,便是毫无特点,此刻唯一能给人留下印象的就是眼睛里贪婪又胆怯的古怪目光。赵如盛时年33岁,苏北人,十多岁便下到南方,光复时也就投了南派。赵如盛正当壮年,却拖着副纵欲过度的死腔样,眼圈下两片青黑,大烟将牙熏得黑黄,狞笑起来令人作呕。田素云一忍再忍,实在难挡恶心直冲喉头。

“赵都督,花酒也是酒,总要自家先吃饱了才好想其他事体。不好意思,中饭酒吃多一眼,黄包车来得早,比侬还早一脚,就在外间等。地龙太暖热,困过去了,现在听着响才醒转,不算我迟到吧?”田素云自觉老马失蹄,听赵如盛的皮带越抽越狠,越抽越近身,难免害怕。“刺玫瑰”四马路一只金招牌,强颜欢笑的把戏是信手拈来,可最近不知怎地,干恶总在胃间闹腾,憋至今朝大有不吐畅快不罢休之势。田素云扭头撞入推门进来的温暖怀抱,衣料熟悉,沪上今冬风行的法兰西绒呢料,薄长衫外套一件,德昌记考究货,罩在白衬衫外头。衣襟一动,酒气扑面,田素云受不得激,推开来人挽她的手,夺门而去。

“啊呀!今朝都督也来?册那赵如盛侬哪不讲清楚?”听见熟悉声音,孔大彪点头哈腰地来招呼,碰碰来人的三尺青须,哈哈大笑,“弄半天刚才进来外间困觉的老头子是侬?哦哟,我的大都督哇,侬化装成个样子哪认得,不好意思,坐坐坐。”

“阿彪也在?好,侬坐。阿彪,同侬讲过多遍了,我已经不是都督了,勿要叫错。”高业应脱下外套,递与迎上来的香卿,撕掉唇上粘着的胡子,吓香卿一跳,又摘帽摘围巾统统递与香卿,顺势上榻,微笑纠正孔大彪的错误,转头朝向赵如盛,“个么我们赵都督,客齐没哉?富贵荣华板三局,兆荣里我长远没来白相,有啥新鲜物事没有?我看将将吓一跳那个就不错。”

“大、大哥,您请您请,您移过茶我们就开台面。”高业应若无其事地跨过一地狼藉让赵如盛极尴尬,慌里慌张地喊人来收拾,又让高业应先点姑娘,把未到场的薛瑞云忘得一干二净。

“勿要系了,反正要脱的。军装行头穿足地跑来白相,像不像腔先不讲,脱来着去侬也不嫌烦?”孔大彪殷勤递大烟枪来,高业应摆手拒绝,摸出卷烟盒。孔大彪接灵子,划亮火柴等好,高业应含了烟,够上去点着,酒意尚醺,拣个靠枕垫舒适腰背,解开衬衫风纪扣,扯松领带,架腿瘫躺下去,眯眼瞧赵如盛杵那儿整理军容,皮带怎么都系不好,低低闷笑,呼出个烟圈,懒洋洋地言辞含糊,“勿用等我,都自便吧,我酒还没醒,先歇一歇。”

说到高业应中午的酒,是与魏以非、沈光祖、王发生、花和尚等人给蔡楚易饯行。魏以非西北人士,素日烧刀子穿肠过的海量;沈光祖商界浮沉多年,生意都靠洋酒泡出来;王发生绿林好汉出身,酒量更不必说;花和尚吃喝无节制,从不见醉,这几人喝上头猛灌蔡楚易,蔡楚易一介书生不胜酒力捉他挡酒,可算是叫他舍命陪醉君子了。

光复后,南北对峙,如今沪上是南派大本营,高业应、魏以非、沈光祖、王发生、花和尚、蔡楚易这些都是南派一等一的干将,其中又数才而立之年的蔡楚易最为耀目。楚湘蔡生,有易天下之大才,唯他能周旋于南派北派间调停,达成公选之盟。蔡楚易此番北上所为,是想摘得总理之魁,促成真正和解。而此刻高业应反是最拖南派后腿的一个,半年前高业应被把持中央大权的北派下套,加虚职卸实权。高大都督不愿马放南山,以退为进,推个赵如盛出来,自己下野当寓公。但也清闲不到哪去,高业应靠兴兵起家,深知军权重要,因而时刻警惕着赵如盛生反心。为此,这位与赵如盛同龄,却气宇轩昂得多的前都督不惜安排田素云住进赵家帮他监视。当然,高业应量赵如盛还识趣,也晓得鲜有人能叫“刺玫瑰”吃亏,可一想着自家爱妾,妖精似的美娇娘要作陪他人,高大都督也吃味得很。

“讲道理我讲不过侬,侬要听真话,我确实弄不懂公选是为我们好还是为他们好。我同侬讲啊!侬勿要被骗了还帮北派数铜钿,弄来弄去当心有人打侬黑枪!”中午散席出来,高业应收到赵如盛的花酒请柬,大家喝多了也不晓得说过些什么。与启程北上参选的蔡楚易道过别,高业应晕晕乎乎地就往四马路来了。此刻躺倒,断片的记忆才一点点归拢。

“小云,我看侬不像是被瘪三恶心着了,倒像中仔大奖了哉。侬哪回事体呀?高先生呢?”田素云挖心掏肺地吐完,惊动了鸨娘。鸨娘感念田素云一直关照生意,热络地拉田素云到暖阁休息。泡来牛乳茶,讲是相好送的英国茶叶,看着酱汤一样,兑进牛乳倒好吃。茶盖一掀,田素云又干呕开,唬得鸨娘一脸怪张,疑道,“真被姓高的骗了就回来兆荣里,我挂侬头牌。那个姓赵的侬不晓得我晓得,册那寻野鸡还赖账的货色,侬做啥不比跟伊强?”

鸨娘嘴碎地讲着赵如盛的丑事,田素云撑头端坐茶几边,目光顺着敞开的门望出去:四马路沿街昏黄的路灯尽显沪上乃至全中国最出名的花街柳巷的暧昧风情。走廊里龟奴在强背不情愿出局的雏妓,十一二岁的丫头想挣扎又不敢哭闹,只在撞到廊顶宫灯时,将气全撒在了上面,赌气一拨,人去远了,剩宫灯在田素云视野里徐徐打转。四面琉璃雕花,图样是黛玉葬花、宝玉夜探、可卿托梦……还有一面未等转过来,灯底下就多出个人影。

“拿开啦!勿碰我!”田素云一手拎起笼到肩头的大衣丢开,一手捏住鼻子,人往软榻里挪两下,凤目怒瞪地嫌弃,“侬个死人吃仔多少酒了?!一身的酒气!”

“伊有没有不老实?”嫌弃没用的。鸨娘在看清灯下人时就收回了所有怀疑,腆脸喊声“高先生”。高业应挑挑眉,鸨娘便乖觉地退走,顺手带上了房门。房门里厢,高业应接住了被丢出来的衣服,一把捉起田素云张牙舞爪推赶人的手,将她按在软榻上逼问。

“有么哪样?没么又哪样?”田素云挣不动,索性放弃挣扎,眨着晶晶亮的眼睛盯人看。这一看,高业应手下便松了劲。不料一松开,妖精就趁机扯住他领带猛一拉,反勒他个趔趄。田素云攀倒高业应,将红唇贴至他耳边,勒人的力道再重几分,“大都督呀,侬叫我去的呀!”

“好好好,快松开。快了,等蔡生弄定当,天下就又是我们的了。到辰光滚笃娘个赵如盛,老子快活么留伊条命,不快活么不客气了!”高业应一瞬喉紧,软声讨饶,起身坐定,顺道拉起田素云,自言自语着。没几句话头又绕回到赵如盛,搂过田素云腰身,再问,“讲话,有没有不老实?”

“不老实么,空头梦都不敢这么做的好事体天上落下来,再老实除非伊不是男人……啊哟!死人!痛的呀!”耳鬓厮磨间,田素云从倚在人怀里滑躺至人腿上,呼吸渐促,粉面渐红,言语间仍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蓦然惊叫,嗔怪地打落胸前肆无忌惮的手,脱身要走。

“田素云,勿同我绕!”高业应心头是被猫挠了一般的不舒意,将将听赵如盛光天化日都满嘴浑话,家中肯定更甚。男欢女爱在田素云这可不是三贞九烈的事,高业应脑里乱作一团,越看眼前风情万种的妖精,心口酸怪之味就越蔓延,拉人回来,非得求个回答不可。

“我绕啥?日日同薛瑞云吃喝嫖赌抽大烟,侬讲伊是老实还是不老实?哎,薛瑞云被侬骂个狗血淋头逃没影了,前两日又回上海了,好像发了大财,白相打牌侪大手大脚的,伊倒没来寻侬?”田素云俏白一眼,半推半就躺回来,缠握住高业应的手,抚弄青筋分明的修长指节,答非所问。

“其他方面呢?”高业应抽手捏了田素云下巴,逼她对视。妖精也有样学样伸手挑他下颚,狡黠一笑,见高业应一愣,笑得更放肆。高业应眸色沉了下去,身上却越发火烧火燎起来,扫眼打量田素云今日这身新做的薄丝棉旗袍,大路货织绵缎了无新意,花色也俗气得掉价,也就凭妖精数日未见又丰满几分的身材撑着才勾得起兴致。不对,他何时给田素云做过这样难看的衣裳了,就是田素云自己,也最讨厌穿得风尘。星眸一凝,心下了然:册那原来是赵如盛的口味!回眼再看去,田素云只觉高业应眸色更为暗沉,人俯身间,她嗅到了危险。

“其他方面啊,其他方面么啥人都比侬老实,侬顶不老实!”田素云展臂环上去,咯咯娇笑,轻哄着调情,“一条衣裳嘛。看不顺眼等事体定当送给侬撕了不就好了?小气得来。”

“册那老子现在就想撕了!”虽说田素云的笑极好地熨帖了高业应的心思,暂将赵如盛抛至了脑后,但妖精没脸没皮地勾引却叫邪火更为旺盛,伸手就去扯旗袍上的葡萄盘扣。

“哎!侬好走了。今朝薛瑞云也要来的,歇歇伊拉要来喊侬了。”田素云低喊着按下孟浪之手,推人拉开些距离,替高业应系好白衬衫的风纪扣,理挺领带,努努嘴叫他听外头动静。高业应只听得孔大彪按门按间正在寻来,有如冷水兜头浇落,却还要揩把油,噙了田素云的红唇檀口闻香,吞吐喘息间嗓音沙哑,意有所指,“伊拉喊我没用,要侬喊,嗯?”

“死腔!流氓!滚!”田素云能忍着赵如盛替高业应办事就是受不了斯文败类的诱惑所致。这地动山摇的一吻便教她天旋地转地倒进榻里,机灵劲儿全成了浆糊。孔大彪门敲至时,田素云才明白过来高业应在说什么,媚眼横刀,哪料这人故技重施,手凉冰冰地钻进小衣,重攥一把里头绵腻雪白、玲珑荡漾的温热,在她软绵绵的骂声中意犹未尽地离开。高业应个头本就高,戴上呢帽更高了,出门时帽顶刮到宫灯穗子,将田素云先前未见着的那一面转露出来,不是其他,恰是凤辣子镜中笑靥、瑞哥儿色迷心窍的风月宝鉴。鸨娘等在隔壁,听着动静回屋关照,却见田素云衣衫不整地趴倒榻边,连声干呕,上前捉起美人皓腕搭脉,未几甩脱手,嗤笑,“田素云侬就作死好了!漂亮男人也是男人,侬现在坐不定名份,十月怀胎别人有的是机会,十个月后我看侬到哪去寻侬高先生!”

“都督都督!侬去哪里了啦?!出事体了!出大事体了!”孔大彪敲开门,不等高业应骂他作甚这般鲁莽,拉起人就跑,边跑边说,骇得楼里的娘姨姑娘惊叫着闪避,“是火车站!警察现在还没动静,不过我那边的听差打电话来讲听见响枪了。都督,阿会真是蔡先生?”

“啥?!现在几点?夜里火车多半早点,应该………等等!勿要慌!可能已经走了呢?”孔大彪上海本地人,说一嘴地道的上海话,急起来再拖出上海小男人焦急笃落的腔调,同这粗壮身形实在不相配,再拖着个大男人一道跑,着实太过扎眼。高业应跟不上步伐,又拖不住阿彪这种身胚,好容易站定喝停喘口气,掏出怀表看时间,听见有娘姨走过,认出了他正在嘁喳,一顶衣领背向走廊,瞪孔大彪,骂道,“册那还要都督都督都侬只魂灵头!还嫌我事体不多是拉?叫侬盯牢侬跑来吃花酒!”

“都督哇,我罪过的啊!我哪盯得牢,侬自家都讲只是一种不好的预感,侬个样有本事都不晓得要出事体会出在哪里,我就是孙悟空么也变不出个许多眼睛盯牢整个上海滩哇?”孔大彪苦皱起脸,学着模样缩起脖子靠边站,奈何身胚如此,怎样转都将路堵死了大半。

高业应低头在暗处,伸手到衣袋里找假胡须,摸遍口袋未找着,只得拉起围巾蒙去半张脸,摘去眼镜,压低帽檐,拍拍孔大彪肩头,叫他带路出去。金怀表秒针滴滴答答地颤动,数着时间,一如高业应此刻不露声色实则慌乱自知的内心——火车站今晚笼共没几班车,车站地痞群架斗殴常有,但都不至响枪,蔡生恐怕真是凶多吉少了。

“业应老弟别来无恙啊,多日不见越发英俊潇洒了。赵都督好心思,借兆荣里的春风佳人同你我吃酒讲和,不不不,是侬调教得好,名师出高徒。来都来了走这么早做甚?多少赏我杯赔罪酒嘛。来来来,高大都督!请请请,里厢请!”视线模糊地转过楼梯角,忽得高业应被一人按住肩头,看不清的不安叫他心下一跳,再不乔装了,戴回眼镜瞧清来人,正是薛瑞云。薛瑞云笑着伸手出来握手,身上穿的蓝青长衫和黑獐绒马褂高业应眼熟,是光复时他俩互作掩护,一同去做的那套一模一样的行头。薛瑞云今日格外热情,拉过高业应邀他同行,又斥孔大彪,“孔大彪,侬不在后门看车跑里厢横路上做甚?让开让开!”

薛瑞云青帮一只鼎,四马路上与他相熟的店家不计其数,他亮嗓一喊,再叫出声“高大都督”,兆荣里客人们的目光就全都被吸引过来。要说平头百姓兴许不晓得薛瑞云何人,可当年南派军光复上海胜利时,第一时间贴出来的告示上边,挂的便是新政府驻沪都督高业应的相片和一枚鲜红鲜红的名章大印。

“高业应不当都督了日子也不难过么,还来吃花酒。”

“哪不来?瘦死骆驼比马大,伊吃花酒有公款回钞,侬操这种心做甚?”

“我听人讲伊同现在那个赵都督就是在野鸡窝认得的,双龙戏凤侬懂的呀。”

“啧啧啧,看不出来呀,册那斯斯文文,路子介野?”

“侬晓得个屁,老早四马路上名堂花样顶多的堂子怡情别院听过啦?伊开的。”

……

高业应警惕心已起,酒意全醒,知觉格外敏锐,众人自以为低声的议论其实全一字不差地落入他耳朵里,再瞧孔大彪这蠢笨猪头又是满面猪肝色,斗鸡般对向素来半句话都谈不拢的薛瑞云,一场打架骂架一触即发。高业应听出薛瑞云根本就是有意挑孔大彪火气,实在头大,不想再看两人起争执,摘了帽子盖到孔大彪头上,几句耳语打发他去办事,“阿彪,正事要紧,侬先去打听,有消息了就来寻我!”

高业应亮明身份,居高临下扫视一周乱糟糟的大堂,等着看戏的众人皆闭嘴散尽,没包厢可去的堂客也都低下头去。孔大彪咚咚咚跑走,薛瑞云客气地敬上雪茄,怎料高业应不接,自己点自己的烟倚栏抽起来,气氛一瞬弄僵。鸨娘慌里慌张地跑来解围,薛瑞云只字不发,高业应油盐不进,真所谓鬼相打难为了生病人。

“高业应!你……”一支烟将尽,高业应走至薛瑞云跟前,手贴上去,摸进黑獐绒马褂里。薛瑞云登时尴尬,扔掉雪茄怒气冲冲。

“寻姑娘白相么一把枪就够了,”薛瑞云动作未及高业应快,被人从衣里摸出黢黑一把三寸德制手枪来。高业应摸枪到手,冷哼道,拉匣发现子弹已上膛,手下一顿,抬眼瞧薛瑞云难掩哆嗦的嘴唇,卸出弹夹,倒尽子弹,在扶手上摁灭了烟,将烟蒂一弹,弹至堂下将才议论他与赵如盛双龙戏凤的客人桌前,喝那桌的姑娘道,“就你!去给薛爷同仁堂跑一趟,请些十全大补丸来,免得他被我卸掉一把枪,等等不够用了。”

酒酣正暖,酒令飞花,两圈下来,田素云一次都没接住令,直叫赵如盛怪她蠢笨。哪知田素云头晕眼花、心惊肉跳,一面为肚皮里来得不是辰光的小冤孽,一面为将才在楼上偷瞧见的那把子弹满膛的枪。透着暖锅腾起来的热气,田素云对视高业应,却见这人接了杯香卿倒来的酒,正笑得见牙不见眼。

“业应老弟哪样看蔡生的?”酒过三巡,薛瑞云搂着高业应点给他的那名唤作阿红的姑娘,边上下其手边漫不经心地问高业应。

“蔡生?吃酒么我只看姑娘,我看蔡生做甚?香卿,去给薛爷敬酒,好好看看伊是看侬还是看蔡生。”香卿软着腰肢一边倒酒一边拼命往高业应怀里靠,高业应却是兴致不大,筷头一挥,差香卿去缠薛瑞云,又打趣阿红道,“阿红,好生伺候着呀,哪能让侬薛爷还有空想别的男人?”

“呵呵呵,大哥讲得对。吃酒快活,提不相干的人作甚!真要提也挑个舒心顺意的!那个蔡楚易跳上窜下地搞公选,他娘的也不晓得到底在帮哪边!弄不好他这么想当什么总理就是想自己搞一派出来跟我们争!他娘的你往哪倒?!”田素云气闷重重,心思都飘在酒局外,手上一停不停地斟酒,赵如盛不知餍足,不多久便酩酊大醉,满口胡话。田素云一个恶心,不当心将杯盏碰翻,倒了赵如盛一身。赵如盛酒疯发作,抬手就要扇田素云耳光。

“别别别,如盛喝醉了。”高业应忍无可忍,抢过田素云拉到身后,抄起半碗残酒泼过去。薛瑞云起身拉架,心情却不似前几日同赵如盛单独喝酒时那般明朗:赵如盛见天在他面前称道已拿下沪上,能踹开高业应自立门户,甚至连高业应的女人都收服了,可今日所见,薛瑞云才明白姓赵的根本就是在吹嘘,自己也是大意,竟信了他的鬼话。酒宴至此,三人是心思各异,薛瑞云惴惴不安,连看时间,想大事应已发,必须不留破绽地速速离开,叫来鸨娘结账,“业应老弟,赵如盛醉了,我同伊顺路,我送伊回去。”

“滚!”高业应酒意气性一道上头,不论瞧哪个都极不快活,咣当抬脚踢翻酒桌。若非田素云拉牢了他,只怕是连薛瑞云都要一同打了。薛赵狼狈遁去,高业应气红了眼,捞过一旁茶几上放着的一坛还未开封的酒,掀纸就灌。田素云抢他不过,被推倒在地。正闹着,孔大彪咣咣地冲进来了,后头还跟着些人。

“都督都督都督!蔡、蔡……”孔大彪跑太急喘不匀气,一时说不出话。后头的人跟进门来,是魏以非和王发生,魏以非浑身的血叫田素云吓得不敢认人,王发生扑通一记跪到高业应面前,亦是两手的血,光复时刀架脖子上都不曾哭的铁血汉子,眼泪哗哗地往下掉,颤声道,“蔡生他……他被人打了黑枪。”

“哈哈哈哈!好!很好!甚好!”高业应怔了半晌,蓦地大笑,仰脖饮尽坛中酒,一把砸碎,转身便同这几人急向医院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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